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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05-29 13:36:53     浏览次数:15
核心提示: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泥土哪去了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南帆 内容简介: 《泥土哪去了》是南帆最具代表性、精粹汇集的散文集子。南帆作为智性散文的代表,有评论家曾认为“读南帆,知余秋雨之不足”,此“不足”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对南帆散文极富

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泥土哪去了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南帆

内容简介:

《泥土哪去了》是南帆最具代表性、精粹汇集的散文集子。南帆作为智性散文的代表,有评论家曾认为“读南帆,知余秋雨之不足”,此“不足”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对南帆散文极富理趣、哲思又丰满润泽的褒奖。在此集中,《泥土哪去了》《机器之瘾》等篇呈现出了一个敏感睿智而又不失理性之思的现代知识分子与现代文明发展的多维对话;《一个作家的社区生活》等篇又似作者与自己开展的一场推心置腹地深度对谈,《到来一只狗》《寄给自己的明信片》等篇又显出作者对日常生活活泼趣闻的调侃;《辛亥年的枪声》《戊戌年的铡刀》等则将南帆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运用他的学理来看待历史,引发读者对历史进行形而上的思考。他冷峻地审智,旨在超越抒情,突破话语的遮蔽,读来智趣无限。

作者简介:

南帆,现居福州。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出版学术专著、散文集多种,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传媒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大奖。

书摘正文:

泥土哪去了

屋前的墙根下整理出一片巴掌大的空地,想到要种几株花,突然发现无处取土。邻居踅了过来笑了笑:可以打电话订购,但是价钱很贵。泥土也得花钱了吗?我不禁愕然。

花草的根系可怜地裸露着,四处找不到泥土。泥土和大地渐渐地撤出了我们的生活。现在,我们栖居在水泥、钢筋和塑料构筑的人工环境里。狭窄的居室和楼道,窗户用铁栅栏封住。街道上匆忙往来的汽车如同一个安装了轮子的移动密封舱。行政大楼的大厅一个弧形的问讯柜台,墙上各种金属牌子标出各个楼层众多机构的名称,一开一合的电梯是穿行于大楼内部的流水线。步履匆匆的员工如同各种型号的产品被及时地卸到某一个称之为办公室的固定方格。他们的大部分时间与电脑的液晶屏幕久久相对,偶尔抄起电话听一听机器里传来的说话声音。地平线上的城市就是各种人工制造物的集合体。水泥马路,桥梁,鳞次栉比的建筑,一些建筑的金属屋顶或者玻璃外壳时常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灼亮的反光。据说这个城市四十层以上的建筑已经多达数千幢,巨大的重量压得城市的地皮持续下沉。那些黑黝黝的泥土在水泥和钢筋的重压之下吱吱乱叫,四散而逃,坚硬光滑的城市表皮再也留不住它们。

第2页 :泥土哪去了(一)(二)

这个城市到处都会遇到工地,众多规划之中的大楼正在破土动工。挖掘机和铲车挥动铁臂在地面挖出一个大坑,十余台轰鸣的大卡车列队等待,轮流将这些泥土运走。我突然对泥土敏感了起来:这些泥土要运到哪儿去?它们被迫背井离乡,如同一些俘虏被押上了囚车,遣送到遥远的集中营。古往今来,这些泥土始终踞守在这里,它们的天命就是等待某些抛下的种子,接受它们,养育它们,使之扎根、开花、结果。现在,泥土被突然赶走,坚硬的钢筋、水泥蛮横地挤了进来,鹊巢鸠占。

一些人居然还能在这个没有泥土的城市里面栽种蔬菜。他们的蔬菜基地是公寓的阳台或者楼顶上。找来几个花盆,塞入一堆白色的泡沫,蔬菜栽种在泡沫之上。泡沫代替泥土贮存水分和肥料。可是,我常常觉得阳台或者楼顶上的蔬菜是塑料做的,泡沫生长出塑料才对。

泡沫代替泥土是科技时代的奇思妙想。物理学、化学、生物技术或者制造工业正在将生活安排得精确、精致、富有效率,可以果断地抛弃农耕文明残留的陋习。闹钟或者手机每一个早晨准时响起,还有什么必要等待黎明时分的报晓雄鸡?机械制造的药片严格地计算出剂量和服用时间,许多人不再信任沙锅里草药煎熬出的褐色汤汁。旷野上的一阵大风如同厚厚的布匹劈头呼地蒙下来,几乎令人窒息,然而,现在我们栖居于密闭的大楼内部,心安理得。大楼的每一个房间安装了完善的空调系统,没有人再为窗外的数九寒冬或者炎炎夏日发愁。只有当窗户的玻璃出现了斜斜的水纹,才会有人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下雨了吗?

生活正在彻底改装。然而,这种生活是不是有些不自然?客厅的跑步机上一个小时的奔跑与林荫道上一个小时的奔跑肯定有些不同。人工设计的世界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我们再也嗅不到万物蓬勃的蒸腾气息。我想起了一条小河流。少年时代时常下河捕鱼摸虾,嬉戏游泳。沿着倾斜的河岸慢慢地踩到水里,脚掌试探着触到水底滑腻的河泥,偶尔会有一块瓦片或者一个鹅卵石硌得脚底一痛;河边漂浮的水草,浸泡已久的一截枯树上歇着一只鼓着眼睛的青蛙,一条水蛇划出长长的水纹疾速远去,几只蜻蜓在亮晃晃的阳光里俯冲下来,一群水黾摆动细细的长腿贴着水面滑行。脚掌下的河泥即将消失的时候,双腿用力一蹬哗地扑到了河流的中央,温暖的水流缓缓地淌过身躯…………时至如今,这条河流只能汩汩地穿过我的记忆——现在我只能到游泳池去。游泳池里一泓蓝色的清水,如同一块清澈而乏味的大玻璃。池底的马赛克历历在目,消毒剂的氯气味道扑鼻而来。这种清水里面什么也没有,耗掉了足够的卡路里之后就立即上岸离开。

生活的确有些不自然。科技正在将我们从大地上连根拔起,重新安装在机器的逻辑轨道上。当然,这是一项旷世的秘密工程,我们所能察觉的症候仅仅是——泥土不见了。

出入于泥土的许多小动物也不见了。

我想了想,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慵懒的蚯蚓,神经质的蚂蚱,鬼鬼祟祟的四脚蛇,纹丝不乱的蜗牛,浩浩荡荡的蚂蚁队列,还有拳头大的蛤蟆笨拙地跳过田埂。现今常常照面的只有蚊子和蟑螂。据说蚊子可以藏身于空调机里面,蟑螂的乐园是厨房里油腻腻的污水管道。总之,它们已经摆脱了农耕社会的泥土而适应了工业文明的钢铁和塑料。

烙印在记忆屏幕的第一个小动物大约是一只螳螂。那时我似乎四岁左右,居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邻居撬开了天井里的几块大石条,堆上泥土种一架丝瓜。父亲从乡下回来,逮回一只绿色的螳螂。螳螂夸张地掀动两个大刀一般的前臂,雄视左右。父亲用一根细线拴住螳螂的肚子,细线的另一端捆在插入泥土的小竹竿。阳光透过丝瓜的藤蔓照射下来,碧绿的螳螂通体透明。玩耍了一阵再度过来的时候,我惊异地发现螳螂已经成为一具僵死的躯壳。泥土之中一队蚂蚁潜行而至,螳螂的肚子被咬开了一个大洞。螳螂大刀一般的前臂无法抵御蚂蚁的团队战术。

十来岁的时候,父亲在天井里摆上一个大水缸,水缸内喂养了几条红白相间的金鱼。金鱼的理想饲料是生长在池塘或者湖水里的一种肉红色的小虫子。一块纱布缝的袋囊捆在竹竿的末端,这是自制的打捞器具。每隔一两天,我就要扛上这个玩意儿奔赴附近的几口池塘,夏天常常被晒得脱一层皮。养蚕似乎是那个年代所有少年的课余活动。黑色的蚕宝宝开始蠕动,蜕皮,吐丝,结茧,蚕蛾,产卵,这个循环的全程必须有充足的桑叶保证。附近所有的桑树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我和一些小伙伴不得不冒险进入一个桑树园。匆匆地摘了一挎包的桑叶之后,看管人员大呼小叫地追来,小伙伴一哄而散,分头奔蹿在茂密的桑树林中。少年时代我还喂养过几只猫,猫在发情期的尖利嚎叫至今声犹在耳。猫的沙场点兵多半在瓦顶上。一群猫疾速地从瓦顶上奔驰而过,稀薄的瓦片惊心动魄地响过一阵之后,几缕阳光从蹬开的瓦片缝隙照射下来,一绺一绺灰尘悠然地飘浮在光柱里。养鸡似乎是年龄稍大一些的事情,包含着显而易见的经济企图。母鸡每日能生出一枚蛋,这个远景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少年产生了巨大的诱惑。但是,鸡的恶习是随地拉屎。一个人来人往的大杂院里,斑斑点点的鸡屎肯定是惹是生非的由头,这一场伙食自助运动很快就寿终正寝。

我想起来了,少年时代我和一批小伙伴还迷恋过寻找蜗牛。我们要的是指甲片大小的圆形蜗牛,有暗红色的、铁青色的或者花的,蜗牛壳上一圈一圈的螺纹最终归结到一个圆点上。我们利用这些蜗牛展开竞赛:两个人分别将两只蜗牛壳上圆点对在一起用力顶撞,直至其中一只蜗牛的外壳破碎凹陷,完好无损的蜗牛为胜者。那一只外壳最为坚硬的蜗牛将如同皇帝一般地供奉起来,没有人想知道那些外壳破碎的蜗牛是否还活得下去。不知道这种游戏从哪儿传来,但是,周围同龄的男孩子几乎都动员起来了。我们翻检所有的草丛、墙根、瓦砾堆、石缝,所有的蜗牛被搜索一空。传说遭受重压的蜗牛外壳尤为坚硬,石块底下铁青色的蜗牛成为众人抢夺的对象。我忘了这种游戏什么时候不再流行。总之,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觉得这些游戏既幼稚又不卫生,于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开始忙碌一些另外的事情。

起身拍了拍身上,数十年的时光仿佛一下子消散在尘埃里。那些小动物只能活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回忆里,如同一部黑白的老电影。现在我们的身边只剩下各种人工合成材料,无论是墙壁、地板、各种管道和导线,还是手机、电脑、汽车和飞机。我的寓所里现在只养一只狗。它的大部分时间都关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每一天眼巴巴地望着栅栏外面的陌生世界;它的四个爪子几乎没有机会触碰到真正的泥土。

第3页 :泥土哪去了(三)(四)

“大地”是一个沉稳的词,“大地”隐喻的是宽厚、阔大、质朴和不尽的生机。山脉起伏,河流蜿蜒,树木葱茏,湖泊的水面映照出闪亮的落日余晖。我突然想到,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所谓的“大地”了——这一幅景象多半是从飞机的舷窗上看到的。

相当长的时间里,人类奔波在大地上,春种秋收,打猎捕鱼,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然而,历史肯定存在一个神秘的拐点——某一天开始,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超过了人们与大地的自然关系。社会制度,社会组织,货币与经济,行政机构与意识形态,艺术与美学…………这些概念愈来愈密集地分布在周围,大地一步一步地退却,逐渐面目模糊。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大地似乎曾经生动地保存在古人的视野之中,即使闭门辞谢也绕不开——王安石有诗句曰:“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法史上有一则著名的轶事。怀素曾经与颜真卿切磋书法。颜真卿询问怀素有什么心得?怀素说: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颜真卿说:你觉得屋漏痕怎么样?怀素起身握住颜真卿的手说:得到真谛了。谈论纸上的笔墨线条,念念不忘师法自然,各种大地的意象是他们挥毫泼墨的灵感来源。栖身于天地之间,古人不时以植物的自况,伸出根系扎入泥土,牢牢地抓住大地是立身之本。汉语之中,“根本”是一个重要的词汇。众多带“根”的成语表明了古人对于大地的敬畏,例如“根深蒂固”、“落地生根”、“寻根究底”、“游谈无根”,如此等等。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匀出心情想到泥土和大地?我们要么上电影院,逛服装店,寻觅佳肴美味,要么坐在玻璃幕墙背后的办公室里,精心地算计某一个官职或者某一笔款项,只有iPhone6、股票涨停、房价波动或者微博上疯传的明星绯闻才能带来少许的骚动。大地的退却从未让我们惊惶失措。退却的大地不是仍然待在某个地方,支撑着万事万物吗?谁还会担心,哪一天我们的城市会失去大地悬挂在半空中?闲常的日子里,我们对于大地仅仅剩下象征性的牵挂:庭院的角落摆两个盆景,阳台的栅栏上种几簇花——遥远的大地仅仅是花盆里的一小撮泥土。

那一天我路过一个修建之中的公园,突然嗅到了浓郁的青草气息。一些工人正蹲在一块坡地旁边铺草皮。浓郁的青草气息有些呛鼻,我想起了夏日曝晒之下潮湿的田园或者树林间腐殖层蒸发出的气味。我们的嗅觉已经适应了城市的气味系统:工厂标准化生产出的气味单纯强烈,性质稳定,例如香水、烟草和烈酒;厨房里烹调菜肴的气味隐含了热烘烘的暖意;街道上飘拂的煤烟味或者汽车尾气显示出工业社会矫揉造作的化学风格。这时,青草气息是粗鄙的乡野,混杂了泥土和粪便的味道。久违的气息令人想到了各种遥远的故事。辽阔的大地此刻又在哪里?

太太先前从未种植过什么。这几天她兴味十足地搬来许多盆花花草草,浇水施肥,不亦乐乎。我认不出其中一盆是什么树,询问之际居然遭到了嘲笑。我有些不屑:这算什么,我先前在一座大山里种过一棵大树呢!

我种过一棵龙眼树,长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大约有六七米高。大约四十年前,我在乡下插队当农民。生产队里有一批龙眼树和橄榄树,分配给每一个劳力管理,每年大约要松土、浇粪若干次。收获的果实一部分交还生产队,剩余的归管理者个人。大多数农民的名下分配到六七棵不等,我仅一棵龙眼树——估计生产队长不怎么相信我的管理能力。我曾经挑过一担尿水长驱十来里山路,一勺一勺地淋在树根上,此后似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收获的季节到了,这棵树上挂下来的龙眼特别稀少,而且干瘪瘦小。因为担心嘲笑,我不想和农民一起采摘,一直拖延到最后,整个山坡只剩下一棵树垂着黄灿灿的龙眼,无人问津如同一个孤独的弃儿。

一个寂静的中午,我借了一架二丈长的竹梯独自进山。这一带乡村的规矩是,长竹梯不得横扛在肩上。山路狭窄弯曲,长长的竹梯容易磕磕碰碰,摆弄不开。农民的习惯是双臂平伸,竖擎一架竹梯如同擎起一面旗帜。年轻人炫耀臂力,他们可以谈笑自若地擎着竹梯健步如飞。我企图如法炮制,完全没有料到竹梯如此之重,以至于行走数十米就双臂颤抖,气喘如牛。幸而那一天山间空无一人,我最终还是将竹梯扛上肩头。挣脱藤蔓、茅草对于竹梯的纠缠毕竟容易一些。忙碌了一个下午,我摘下了一麻袋的龙眼。扣除了交给生产队的份额,剩下的估计还值三十来元钱。当年这是一笔不小的款项。意外的财富让我有些后悔:如果多费一些心思和气力,是不是还可以发一笔小财?

四十年过去了。大地苍茫,可是,我认识一座深山里的一棵树。这个念头让我有些激动。山坡上的一棵树不像海里的一条鱼,转眼间就潜入水下无影无踪。这棵树始终矗立在那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四十年的时间,这棵树肯定已经进入盛年,历经风雨,枝丫虬劲,盘根错节,果实累累。虽然我们只有一年多的契约关系,但是,只要我愿意,多少年之后都可以进山在原地找到它。相信第一眼我们就可以彼此相认。

然而,造访东北的一片森林之后,我开始产生怀疑:一棵树真的不会转身溜走吗?站在一大片大腿粗细的树林中央,认准两三米开外的一棵树,然后闭上眼睛转两圈。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无法肯定刚才认定的是哪一棵树了。当然,巴西亚马逊河两岸的热带雨林更加捉摸不定。湿润的地面铺满层层落叶,无数的参天大树拔地而起,茂密的树枝在空中挤成一片,炽烈的阳光只能在树叶之间找到几道缝隙曲折地射下。树林间湿气弥漫,树皮爬满斑斑驳驳的青苔,各种藤蔓盘旋缠绕,纷披飘拂。当地人警告我,只要深入森林十来米,可能再也无法返回依稀的林间小路。密密匝匝的大树纵横交错,如同众多巨人奔走遮挡在四周。人们很快就会丧失辨识能力,找不到任何方向。谁说树不会走动?

当然,宽阔的东北黑土地和肥沃的亚马逊河两岸现在仅仅印制在地图上。我所接触到的只能是,窗台下的墙根依次摆开几盆花,细细的枝叶和花瓣在微风中抖动。这些可怜的家伙一辈子只能栖身于小小的花盆,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这个城市的花鸟市场出售各种植物。许多待售的树木枝繁叶茂,身姿优雅。但是,沿着树干往下看,树木的纷杂根须居然委屈地塞入一个小小的简易塑料盆。这么小的盆子也能长出一棵树?花鸟市场的主人自信地挥了挥手,够了。的确,树木的叶子碧绿发亮,不像营养不良的样子。辽阔的大地收缩为一个小小的塑料盆,但是,这些树木早已学会了委曲求全的苟活,甚至强作欢颜。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树木也是如此。只有方寸之地,谁还会固执地揣着不合时宜的雄心壮志?

我只能叹一口气。

第4页 :泥土哪去了(五)

一个民工抄着一台电锤钻开路边的土层,嘈音喧嚣。他的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电线,电线旁边搁着一柄十字镐,木柄光滑坚硬。我的一个冲动是,上前抡起十字镐,帮他将剩余的土层刨开。

当年在乡下当农民的时候,使用过各种农具:镰刀锋利,扁担宜宽;偷懒的时候要挑选某一种形状特别的畚箕,装土的空间小一些可以减轻担子的重量。十字镐是霸气十足的农具,没有一把好气力是抡不起来的。年纪大的农民多半将一柄锄头使得出神入化,挖、刨、勾、耙轻巧娴熟,至于沉甸甸的十字镐往往扔给了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高高地抡起十字镐,腰背弯得如同一张弓,嘿的一声镐头深深地没入土地,一大块泥土应声而起。抡一个下午的十字镐,全身的肌肉要酸疼好几天。

酸疼是必须的代价,这是叩问大地的谦恭形式。然而,现在的世道变了,年轻人用起了电锤,十字镐被轻蔑地晾在一边。他们用机器对付大地。这没有什么不对,我只是觉得有些不敬。一镐一镐地刨土,我们深知大地辽阔深厚;哒哒的机器嘈音似乎仅仅是草草地打发泥土。

我当然不是谴责这个民工。一直在泥土中讨生活的人,从来没有多少闲情逸致想到“大地”这种文绉绉的词语。当年我下乡插队的时候就是如此。我们与一丘一丘的田地打交道,有些田地肥沃,有些田地贫瘠,有些水田里的蚂蟥特别多,有些水田里的水冰凉刺骨。我曾经下到山坡上一丘桌面大小的水田里插秧。双脚刚刚踏入,几秒钟就陷到了腰部。幸而农民有言在先,我的左手牢牢地按住一个小木盆支撑身体,否则立即有没顶之灾。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屋里,狼吞虎咽一番,常常来不及洗漱倒头就睡。怎么就是一个与泥土纠缠不清的命?这多半是临睡之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抱怨。那种日子鼠目寸光,我想到的仅仅是尽快地完成每一丘田地里的活计。什么时候我曾经抬起头来,手搭凉篷,遥望无边的大地?

屋子的墙根下种点什么,不少邻居都会踱过来看一看,议论几声。那些曾经在乡村生活了半辈子的邻居,眼光里多半有些不以为然。泥土的记忆与不堪的日子混杂在一起,面朝泥土背朝天。无数的农民拎上一个编织袋不顾一切地逃离田地,挣扎了多少年来到城市定居,怎么肯重操旧业?太太珍惜地收拢搜罗来的一些泥土,他们会不由得笑了起来:要是到了我们老家,想种多少地就给你多少地…………一两个老人家有时忍不住动手帮帮忙,一操起锄头就知道曾经是一个好把式。太太没有正式侍弄过庄稼。长年累月的公寓生活让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庭院种些什么,真是莫大的奢侈。她在墙根的一个小土坑里种下一棵柠檬树苗,自豪得如同拥有一座果园。太太乐观地推算这棵柠檬树苗何时发育成熟,何时可以结出多少果实,絮絮叨叨如同农妇,于是,丰收的气氛突如其来地弥漫开来。当然,没有人真心想吃树上的几个柠檬。重要的是,恢复生活与泥土的联系。

这个联系已经中断了很长的时间。泥土无声无息地消失,古老的农耕文明如同一个遭受遗弃的废墟深深地埋葬在水泥路面之下。我们的生活早就交给无数的机器安排:钟表,手机,电视机,电脑,汽车,飞机,轮船,如此等等。机器仿佛将所有的日子装上了马达和齿轮。一个大齿轮带动数十个小齿轮,我们的效率越来越高,手边积压的事情却越来越多。什么时候还能返回大地的正常节奏——返回腰圆膀阔,心思简朴的日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老话:晴耕雨读。古人心目中,书本与泥土共同守候在我们的日子里。文章的气韵交织于阳光、风雨、泥土和各种植物之中,读起来才会有悠然心会之感。现在我们的阅读大部分都发生在电脑或者手机屏幕上,囫囵吞枣,一目十行。

我想起了一幅图景:一堵土黄色的围墙,墙上挂下几丛茂盛的藤蔓和绿叶,上面点缀一些紫色的花朵。天气微寒、细雨,围墙之内的屋子没有关门,透过栅栏可以看到屋子中央的一张长桌和靠墙的一架书,咖啡的香味隐约拂过。我当时就觉得,如果日子如此惬意,此生足矣。当然,我清晰地记得,这一幅图景出现在一个庞大而且老资格的工业社会边缘。我们乘坐的车子在城区的狭窄街道上兜了半天,终于逃到了可以喘一口气的地方。钢铁、机器、厂房和高耸的大楼渐渐耗尽了气力,到了这里已经不再急匆匆地扩张。于是,另一种生活设计开始赢得了空间——我记得这是在伦敦的远郊,大约是牛津大学附近的一个小镇。

第5页 :机器之瘾(一)(二)

机器之瘾

似乎,我不再了解这里的生活了,一阵巨大的不安阴影一般地掠过。这时,我正站在一幢大楼的嘈杂过道上。

大厅里是一个熙来攘往的电子产品商场,大约一两百个大大小小的摊位。有的摊位圈起不小的地皮,销售名牌的电脑或者手机,例如苹果,三星,索尼,或者联想。这里的员工是一些表情阳光的年轻人,穿着公司的马甲,牛仔裤,步履轻盈地哼着流行歌,偶尔有几下嬉闹推搡;多数摊位仅三四平方米,摊主沉默地支着下巴,在一个平板电脑上看肥皂剧。他们的柜台里款式各异的手机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如同一批沉睡的大型甲虫。插上电源,那一块小小的屏幕亮起来之后,这些甲虫就会苏醒过来,爬向世界的各个角落,施展种种魔法。一个中年人从摊位上转过身来,殷勤地推介某种款式的手机。他笑容满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嘴里的牙龈和牙垢。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里是一片危险的丛林。沼泽,岔路,陷坑,沟壑与裂谷,密密匝匝的树林望不到边,迷途不返…………只不过这一片丛林是由众多软件组成。一个黑色的键盘搁在桌上,软件工程师十指翻飞,一行行字母在噼里啪啦声中跳出电脑屏幕,另一个世界的曲折路径如同林中小道开始蜿蜒盘旋。另一个世界隐藏了各种财富、美女,大型化装舞会、丰盛的购物中心、凄艳的恋情、眼花缭乱的游戏和炽烈的战争层出不穷,然而,无法识读路标的人寸步难行。几个染过头发的年轻人犹如上帝派来的使者徘徊在柜台附近,他们慷慨地许诺说,下载几个软件即可获知“芝麻,开门”的咒语,一个妙不可言的电子天堂近在咫尺。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表示不屑——其实,我并没有听懂他们嘴里的众多技术名词,我心中默念的是另一句话:兄弟,要骗到我并不容易。淘宝、网恋或者电子社群是年轻人的节目,我还是守住钱包里有限的几张钞票对付大楼外面那些尘土飞扬的日子吧。

如同他们这么年轻的时候,我所熟悉的电子设备是一台四四方方的收音机,里面播放雄壮的革命歌曲和各条战线形势大好的新闻;一个相对普遍的自动化装置是水龙头——拧开旋钮,水流就哗哗地喷出来了。二三十年的时间,世界变得太快了。然而,我并未感到无知的羞愧。时尚又算什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远离那些光怪陆离的电子产品并不影响我的生活。现代社会的表征之一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设计每一个日子,没有必要将手机或者电脑视为发号施令的家长。我知道那些伟大的软件可以遥控天上的卫星,指挥大洋之中的潜艇发射导弹,但是,它们管不住一个个生命的奇特轨迹。一条狗踊跃地蹿过街头,一条金鱼慢条斯理地浮游在玻璃的鱼缸之中,哪一个软件工程师能够描述兔起鹘落的奇妙?我们又不是组装在一台机器之中的零件。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刻,一个锐利的命题如同一支利箭击中了我:我们正在变成一台机器的零件——我们,所有的人。我们的生活必须由机器设计与核准,背叛机器将一事无成。如同我们曾经驾驭汽车或者游艇那样,电脑正在驾驭我们。现在,这个命题已经进入尾声,软件工程师编写的程序正在完成最后的合围。当一枚薄薄的芯片植入我们的后脑勺时,机器统治世界的日子将正式宣告来临。是这样吗?

一阵巨大的不安阴影一般地掠过。

时至如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日子多半陷于庸常的琐事,只有一些惊雷一般的预言振聋发聩,迫使我们抬头仰望。我们等待这些预言犹如等待一束穿透历史表象的强光。

十九世纪的时候,卡尔·马克思的 《 共产党宣言 》 曾经显示了杰出的洞察力。高瞻远瞩的论述利刃般地剥除了浮嚣的世事,历史暴露了真实的面目:资产阶级正在破坏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社会关系,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和小市民的伤感无不淹没在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所有神圣的东西都遭到了亵渎。贫困人口持续地加入无产阶级的队伍,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说出这些惊人的结论时,马克思还不到三十岁。

二十世纪的时候,生活之中的某些方面突然开始提速。人们逐渐察觉,技术正在重塑世界。当然,多数人并未受到惊扰,他们多半懒洋洋地享受技术。白天奔赴一个指定的行政方格上班,晚上伴随一台电视机度过,这种日子没有多少不妥之处。不过,马丁·海德格尔,一个目光如炬同时又饱受争议的哲学家注定会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观点。他指出了技术隐含的危险,分析了人类社会依赖的工具。海德格尔享年八十七岁,于七十年代中期去世。或许海德格尔还是没有料到,他去世之后的数十年间,电子技术的革命带动了这个领域的机器家族迅猛繁衍。现在,这些强大的机器家族正在吞噬人类。也许某一天,我们都将变成机器管辖的驯服子民。

大约十五年前,一本十八世纪的著作 《 人是机器 》 开始让我意识到一个危险:把人类改造为机器是由来已久的冲动。这本著作的作者拉·梅特里兴冲冲地将人的躯体形容为永动机。这种观点迫使我想象躯体内部各种电子集成电路、金属的轴承和齿轮,行走之际发出一片铿锵之声。当时还没有看过 《 终结者 》 《 变形金刚 》 这些电影,未曾料到电子集成电路与人类的脑细胞一样擅长输送嫉妒、仇恨、贪婪、杀戮和爱情信号。我的想象之中,机器奉为人类的偶像更像是理性策划的阴谋。当时,我曾经写下了这么几句幼稚的话:“理性始终不渝地和躯体的本能、亢奋、放纵和软弱搏斗;如果金属材料取代了血肉之躯,机器的精确、可靠、坚硬和一致也将成为人类躯体的品性——这如同理性的终极理想。”

现在看来,机器对于人类的改造范围远远超出了胳膊和大腿上的肌肉,譬如视觉。摄像机正在充当这个社会的视觉器官。每一家客厅里的电视屏幕与人类的眼睛相互衔接之后,一个伟大的视觉启蒙工程开始了。天空的星体,深海的鲸鱼,宫殿里的政治大人物,那些美人们正在卧室的窗帘后面干些什么…………现今任何一个孩童的视觉内容都是古人的眼睛所无法企及的。无论是那些见多识广的商贾还是骑一匹毛驴漫游天下的诗人,哪一个家伙的视野能够与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竞争?然而,奇怪的是,我们的眼睛比古人迟钝了许多。“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或者“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都是古人的亲眼所见,相反,我们的眼睛不再有自己的发现。摄像机镜头覆盖的范围之外,许多人什么也看不见。

第6页 :机器之瘾(三)

相当程度上,机器甚至开始安排人类的思想。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所有乘客的眼睛都盯住手机或者笔记本电脑,贪婪地吞食屏幕上的知识或者游戏。许多人心目中,不进入屏幕的世界如同不存在。没有人阅读书籍,印刷文化及其携带的经典著作正在被大众抛弃。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机器提供的阅读形式。互联网传送到手机或者电脑的一切图像文字随即被安装于大众的意识,无数的大脑正在被发展为另一个血管与脑神经组织起来的生物终端。这时,设计机器阅读形式的工程师间接地决定了大众意识如何构成。当然,还有那些熟悉技术与市场的小编辑。总之,这些人的作用就是充当机器与大脑之间的媒人,二者的重合似乎是迟早的事情。

机器正在吞噬人类——或许,这仅仅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围堵。没有传统的刀光剑影,攻城略地或者肉体的消灭业已成为落伍的形式。无非是茶几上多出了几个遥控器和充电器,客厅或者厨房里增添了几样电器,一些小机器如同潮汐一般缓缓地漫过来,没有人大惊小怪。如何描述机器大获全胜的盛大结局?我一直缺乏足够的想象力,直至一部叫作 《 黑客帝国 》 的电影上映。黑暗的电影院里,亮晃晃的银幕提前预告了人类未来某一天的恐怖景象:一台巨大的电脑主机开始操纵世界的时候,许多人的日常状态仅仅是:昏睡在某种盛满营养液的器皿之中,躯体连接上各种插头。插头从电脑系统接收的各种信号不断地刺激感官,昏睡者的意识内部陆续浮现无数虚拟的生活幻象——从矗立的高楼、鲜花盛开的公园、穿过街头的一个女郎到一块可口的带血牛排。这就是机器配给的全部生活。

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一台电脑主机的软件程序按部就班地格式化一切之前,人类的意识能否聚集起最后的能量反戈一击,延续乃至阻止这种恐怖景象的来临?

众多工程师对于这种历史预言嗤之以鼻。杞人忧天,危言耸听,这是许多人文知识分子的常见症状。每隔一段时间,他们的科学恐惧症就要周期性地发作。一会儿怀疑转基因,一会儿被电脑吓得发抖。我们需要一场关于科学的严肃辩论,工程师们义正辞严地说。不过,他们还是很快轻蔑地转开了脸:算了,最好别理这一帮神经质的家伙。

通常,大众的脾气相对温和。他们对于各种危险的结论将信将疑,甚至无动于衷。《 黑客帝国 》 充满了悬念,打斗动作新颖别致——可是,一部电影而已,有必要当真吗?

当然,大众无法论证,为什么刚刚更换的电脑又被认为太慢,为什么每一个人的挎包里必须藏有一台iPad,或者,iPhone4、iPhone5、iPhone6之间的淘汰周期究竟依据什么。没有人弄得清这些机器的使用目的。周末打麻将的人数已经凑齐,自驾游的计划宣布搁浅,电视里的各路专家频频就马航的失联飞机和克里米亚局势发表精彩见解,更大规模的社交圈子或者拥有更多的资讯意义何在?多数时候,时髦的舆论成为添置这些机器的唯一理由。从笔记本电脑到手机,时髦的先锋人士纷纷使用整套的苹果电器,那些款式陈旧的诺基亚手机怎么能见人?没有微博圈子和粉丝,没有用4G手机武装到牙齿,这种人肯定没有资格生活在现代社会。“你out了”,移动通信公司的广告及时地扮出了一张鬼脸。

“市场”这个概念活跃多年之后,消费终于被视为生产的前提。多数人愿意相信,所有的技术发明无不来自市场的千呼万唤。无数人翘首以待的那个神圣时刻,一款电器不负众望地登上商场的柜台。商场门口再度出现了久违的景象:人们竟然彻夜排队购买手机。没有人在乎昂贵的价格是否物有所值。接过包装精致的纸盒,消费者内心洋溢着领取圣餐的感觉。人们心中的神早先是比尔·盖茨,后来改成了乔布斯。互联网,QQ,电子邮件与博客,从互联网上开设的大学课程到色情的裸聊,这个世界丰富异常。人们的观念中,数学公式和分子式组装出了另一种历史;没有科学的启蒙和拯救,生活迄今还逗留在未开化的茹毛饮血阶段。所以,说出这种事实的罪过不啻于泄漏天机:这些机器的背后并没有真实的日常需求。各种如饥似渴的欲望仅仅是舆论植入内心的人工感觉。

与大米、水果、家具、煤炭这些日常用品不同,没有多少人事先估计到那些科学家的天才发明又有什么用,包括科学家本人。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英国人贝尔因为一个偶然的小事故——实验之中一个弹簧失灵,波动的电流沿着电线传到了邻室产生了声音——发明了电话。最初电话机的体积如同一个箱子,通话的人必须大喊大叫。这种玩意儿能干些什么?通话技术的完善以及电话市场的形成是发明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电视的诞生有些相似。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另一个英国人贝尔德终于将图像信号传入电视屏幕。当时,诱使他绞尽脑汁的并不是财源滚滚的电视王国,而是身边一个朋友的简单猜测:既然可以远距离地发射和接收无线电波,或许图像信号也做得到。许多科学家常常被突如其来的灵感烤灼得坐立不安,他们发明种种奇妙的产品如同一棵果树生长梨子或者桃子一样自然。这些产品的后续故事——譬如,使用、宣传、销售——多半是另一批人考虑的问题。

褒扬青山绿水、明月清风的时候,我们拥有一套熟悉的美学辞令,例如“田园诗”或者“诗意地栖居”。然而,赞颂机器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理想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桃花源”,农耕时代的哲学不清楚如何表扬这些金属和电子元件装配的古怪作品。或许,“科学”、“信息社会”或者“现代文明”组织的表述与科学家一本正经的理性表情遥相呼应,但是,这些标准化的大词缺乏激情。一段时间的探索之后,机器的宣传风格逐渐转向了时尚乃至暧昧。遥望故乡,寄语电话,怀念父母的亲情展示通常是电话广告自我推销的话语策略;手机刚刚兴盛的时候,广告商竭力放大的节点是“私密性”。手机广告抛出的观念是,手机有助于订制私人生活。当然,最具吸引力的私人生活是爱情。众多手机广告的画面均为一男一女神情缠绵地通话;这仿佛是一个不言而喻的观念,再也没有什么比手机更适合充当爱情道具了。显而易见,这种宣传风格的功效逐渐显现。不止一个地方报道了这种故事:一些年轻的夫妇悄悄地卖掉了出生不久的婴儿,目的是换回一些钱购买新款手机。没有手机的人不敢走上街头,没有新款手机的人不敢出入社交场合。女人的项链、戒指和男人的手表、皮带曾经是富贵的象征,现在已经一律改为新款手机。

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些新颖的机器登陆生活。如何为这些陌生的面容争取众多拥戴者?这时,广告商会精心派遣若干故事进入市场开疆拓土。不论各种故事怎么构思具体的情节,这个主题几乎成为共识:机器的每一次降临无不极大地改善了生活的质量。汽车让我们跑得更快,飞机让我们跑得更远,没有手机或者没有电脑的日子几乎不堪回首。可是,如果没有设定历史的最后一站在哪里,谁又知道更快或者更远是不是南辕北辙?江雪独钓,细雨骑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谁能肯定这种生活方式不是更接近历史的目的?

我想说的是,当生活的质量纳入机器发明的逻辑时,生命是不是即将成为机器的俘虏?

第7页 :机器之瘾(四)

我曾经做过一个演讲,题目是 《 我们生活在机器中 》。无论是枪支、汽车还是电视机、空调机,谈论各种机器的时候,我并没有产生多少反感。

高耸于工地的大吊车千百倍地放大了我们的臂力,笛声长鸣的火车或者轮船携带我们周游世界,这没有什么不对。的确,汽车不仅是一种运输工具,同时还形成了新型的社会学。口袋里藏有一把汽车钥匙,我们可以随时驶上高速公路奔赴远方,轻而易举地将祖先、传统和故乡的土地抛到遥远的身后。车流滚滚,这种机器塑造的是无根的大无畏性格。树挪死,人挪活,将一双泥腿从一亩三分的自留地里拔出来,无拘无束地闯荡天下,这不就是现代社会推崇的开拓精神吗?

“傻瓜相机”是一个有趣的通俗昵称。“傻瓜化”的特征表明,机器内部的微型电脑负责处理种种技术细节,主体可以从繁琐的技术训练之中解放出来。“傻瓜化”机器的最新产品是狙击步枪。依赖步枪内部配置的电脑,一个从未使用过枪械的人也能在千米之外射中目标,命中率几乎为百分之百。由于这种步枪的问世,成千上万的狙击手突然现身于战场,战争的形态肯定要另行设计。另一个“傻瓜化”机器的代表作是3D打印机。设计指令与软件驱动之下,打印机可以完成任何作品,无论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雕塑还是一幢形状怪异的大楼。因此,那些手艺精良的工匠很快就要无所事事了。机器的智能程序自动地完成了大量常规工作后,我们的任务仅仅是监视仪表,必要时敲一敲键盘。主体技能的普遍退化削弱了个人的性格魅力,一些思想家将这种状况形容为后现代文化。

不论现代还是后现代,这些堂皇冠冕的概念从未引起我的不安。事实上,我的不安是由一个电话带来的。那一天我正在忙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接起电话之后,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广告腔调:“对不起,打扰你一下…………”随后是一个贷款的广告。我气得大吼一声:“你的确打扰我了!”随即将电话挂上。不到两秒钟,手机铃声再度响起,还是同一个号码。我估计对方企图恶语相向,不再接听电话。手机铃声不屈不挠地持续,仿佛表演强悍的进攻性格。我突然意识到,众多机器已经侵入狭小的私人空间。这或许是一个危险的征兆。

从火车、轮船、汽车到形形色色的军械武器,众多机器涌入公共空间,形成了钢铁的工业社会。这些机器显然不能摆放在私人寓所的客厅里,谋划或者干预我们的生活。寓所之中可以种树栽花,喂猫养狗,通常不会考虑安装一辆吊车,或者架起一门大炮。我们的私人生活游离于机器能量的掌控之外,自由自在。现在,这个区域的栅栏终于被机器踏倒了。

侵入私人空间的第一部机器是不是手表?或者,先是怀表,继而手表,总之,一台袖珍机器悄悄潜入私人空间,占领了一个贴身的位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种粗率的计量仅仅将时间分为白天与黑夜;手表的秒针不仅将我们的日子切割为许多均匀等分的细小格子,而且造就了一种精确的性格。没有这一台袖珍机器的训练,我们的行止起居不可能详细到以分乃至秒作为时间单位,短跑或者游泳比赛那种几分之一秒的较量如同天方夜谭。尽管如此,手表的最大功绩是将私人空间纳入公共社会。由于手表的广泛使用,一个社会终于可以制定共同遵循的火车时刻表、上班的钟点以及各种约会的时间。这是农耕社会转入大规模工业生产的前提。如果说,春夏秋冬的季节划分、清明谷雨的节气区别和算命先生索取的八字生辰仍然顽强地坚持农耕社会的时间体系,那么,工业社会只承认手表指示的机器时间。

如今,各种机器几乎占领了私人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人都在机器操纵之下生活。洗衣机,空调,电冰箱,电视机,微波炉,电磁灶,诸如此类的机器逐一分解了我们生活的各个部分,重新修订生活质量的衡量标准。手机与电脑大规模扩散带来的一个历史转折是,人与机器相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人与人相对的时间。马路的人行道与斑马线上,公寓楼的电梯里,火车站或者机场的大厅,医院候诊的走廊——总之,公共场合的多数人都一头扎进了手机或者电脑。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疏于面谈而热衷于QQ交流;同一个屋檐下的夫妻相互发送手机短信通知开饭的时间或者哪一位负责洗碗;一对情侣相约共进晚餐,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是一边吃菜,一边分别阅读各自的手机;寄宿于学校的孩子周末返家,第一件事就是扑到计算机上利用互联网打游戏——他们没有兴趣和父母哪怕聊天十分钟。专家开始在报纸上撰文大声疾呼,手机与电脑正在成为瓦解家庭的元凶。作为一种佐证,一些女人埋怨说,她们的丈夫宁可在沙发上一两个小时地摆弄手机,也不肯花费五分钟和她一起晾晒衣服。因此,这种统计数据的公布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女性对于机器的迷恋超过了男性。当然,专家诅咒机器的不祥声音并没有吓住哪一个人。“机器依赖症”仍然如同瘟疫一般扩散,机器之瘾与烟瘾、酒瘾乃至鸦片之瘾异曲同工。

可以听到许多抱怨,手机犹如无远弗届的电子枷锁。隐藏到遥远的郊外,或者,躲入一个偏僻的小茶楼,令人烦恼的公务和私事仍然搭乘手机信号循迹而至,急促的铃声鞭子般地抽打我们的脆弱神经。尽管如此,所有的人仍然随身携带如此讨厌的机器。出门偶尔忘了,半小时即会心神不宁甚至心慌意乱,如同世界缺了一角。的确,我们已经是机器的奴隶,即使意识到重轭附身也无从摆脱。

第8页 :机器之瘾(五)(六)

我还曾经说过,一只蚂蚁是一个生命,一架航天飞机仍然只是一部机器。生命与机器永远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我愿意反省自己:这个观点正确吗?

灵魂代表了生命的本原。物质的原子内部找不到灵魂,这是我们鄙视机器的最终理由。当然,另一些人拒绝灵魂之说——别提灵魂重二十一克或者三十五克之类的流言,解剖刀从来没有从动物的大脑内部找到灵魂的痕迹。所以,他们宁可谈论人与机器的智能区分,例如著名的图灵测试。阿兰·图灵是英国数学家,他提出了一个测试机器智能的设想:考官与所欲测试的机器和人分别处于不同的房间。考官随机提出各种问题,机器和人分别回答。如果考官无法判断百分之三十以上的答案来自机器还是来自人,那么,这一台机器就拥有了与人相当的智能。据说,目前已经有俄罗斯专家设计的一台电脑即将跃过区分人与机器的龙门。

这将发展出某种恐怖的故事吗?我们和机器一起存款或者乘坐公共汽车会产生哪些危机?也许,机器的最大危险就是正确得可怕。正如一个儿童的站立平衡来自不断的摔倒,“自我”的形成也是来自无数的试错。所以,人类的智能包含了试错形成的迂回、跳跃、妥协、自我矫正以及出其不意的反击。相反,机器往往以钢铁般的意志执行程序认可的正确意见,没有任何回旋的“人情味”。“1+1=3吗?”“错误。”“1+1=3吗?”“错误。”“重复一遍,1+1=3吗?”“错误。”——这是机器的回答。“1+1=3吗?”“错误。”“1+1=3吗?”“不是刚刚说过吗?怎么又来了?”“1+1=3吗?”“没空没空,别在这儿捣乱!”——这是人的回答,也是人的灵活、弹性与非直线反应。我们显然是在担心,机器的笨拙和固执可能在某一个特殊时刻变成了扼杀生命的铁腕。

当然,机器必将以钢铁般的意志自我改善。可以预料,不久之后人与机器之间的智能差异愈来愈模糊。一台号称“深蓝”的电脑已经击败了国际象棋冠军。也许,麻烦的是机器的情感指数。电子宠物是什么玩意儿?机器中寄存一只虚拟的宠物狗与花园里的那一只嗷嗷吼叫的小狗有何区别?没有飘拂的狗毛,没有粪便的臭味,不会弄脏地毯,不必上宠物医院打狂犬疫苗——同时没有真正的生命因而不会死亡。可爱的表情,互动游戏,关怀与生长,开始喜欢这种宠物狗的时候,我们的情感陷入一个灰色地带。我们不会为一束信息的死亡而哀恸,也不会为一个软件的衰老而伤感——我们的满腔爱怜只能献给一个生命。哪怕象征性地认可一棵树或者一朵花的植物生命,我们也不会接纳各种零件装配的机器。现在,虚拟的宠物狗制造了一个古怪的难题:这种工程师伪造的生命是不是正在偷盗我们的情感?

可以预料,如此强大的机器终将谋求生命形式的编辑权,这是机器吞噬人类的必然阶段。卓别林的电影 《 摩登时代 》 开始以喜剧的夸张形式陈述这个主题。工厂的流水线必须配备新型工人,他们操作的每一个动作无不得到详细的图解分析。标准化的动作删除了所有的多余部分,手臂的伸缩、扭动必须与机器的运转精确衔接。这时,身体终于成为机器的附属品。如果说,《 摩登时代 》 的机器讽刺了初期工业社会的粗暴,那么,另一部美国电影 《 超级战警 》 以科幻的形式讽刺了后现代社会的卫生与精致。史泰龙扮演的一位警察无意地闯入2032年,他的勇猛粗莽吸引了一个未来的女警。女警邀请他来到寓所,并且以天真的神情询问他是否愿意交媾。史泰龙扮演的警察赧然应邀。女警进屋取出两个头盔各自戴在头上;他们相隔两三米,衣冠楚楚地坐在椅子上,这即是2032年的性生活。那个时候,躯体的接触与体液交换均属违法,交媾的形式仅仅是利用脑波仪器交换性能量。现今的性行为仍然保持传统的肌肤相亲,不少人甚至不能忍受两具躯体之间存在一个薄薄的安全套。因此,当隐秘的性领域遭到电波和金属的全盘改造时,生命形式内部隐藏的灵魂不如说就是一台无坚不摧的机器。

那一天在电子商场,我看完了一部十来分钟的广告片——推销一种红外线控制的智能插座。广告片承诺,智能插座可以提供一种简单而有趣的生活。寓所里的热水器、空调、电饭锅等诸多电器悉数交给智能插座管理,主人回家之后所做的事情就是打情骂俏,然后赖在沙发上享受电视。我暗自一笑:夸张了吧;随后转念一想,或许我保守了。

我们的生活正在彻底抛开自然和传统,机器不由分说地安排了一切。

听说Facebook社交网站的时候,我的确有恍如隔世之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老的约会方式终结了。谁还愿意钻入树影或者草丛,饱受蚊虫的骚扰?夜色如漆,众人纷纷遁入桌上的电脑终端屏幕,沿着细小的光纤抵达某个服务器,参加盛大的信息化装舞会。他们身轻如燕,无拘无束,身份与躯体的双双缺席带来了巨大的自由。三分钟可以激情如火,不存在地域或者财富、门阀的限制;一言不合立即下线,也没有喋喋不休的事后纠缠。身居斗室,须臾之间阅人无数,屏幕熄灭之后,眼前一张键盘、一个鼠标而已。巨大的时空转换片刻完成,机器制造的社交方式仿佛令人多活了几辈子。

效率意味了富余的时间。不过,机器赢得的时间只能奉还给机器。刚刚从Facebook下线的人多半没有兴趣悠闲地观花、赏月或者吟诵诗词,他们宁可看电视,或者在互联网上闲逛。如今的电视节目拥有百十个频道,几个频道稍稍耽搁就耗去了一个晚上;互联网上的笑话机智迷人,明星八卦悬念丛生,社会新闻图文并茂…………忙呵,他们终于淹没在机器提供的海量信息之中。尽管没有多少人公开承认电视机或者互联网是令人崇拜的精神领袖,但是,他们的生活趣味已经由机器隐蔽操控。“窗含西岭千秋雪”也罢,“竹摇清影照幽窗”也罢,“何当共剪西窗烛”也罢,“暗风吹雨入寒窗”也罢,“窗”的意象以及窗外的自然已经从视野删除,时刻穿插在他们生活之中的是各种型号的屏幕——电视的,电脑的,或者手机的。微软公司将他们的软件系统命名为Windows,中文译为视窗。的确,这些屏幕就是许多人窥视世界的电子窗口——他们的世界隐藏在机器里。

由于机器的完善设计,许多人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生活在室内。尽管若干健身器械表明了人类对于肌肉的残存爱好,但是,电影之中还是开始推出某种特殊的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多半生活在一间幽暗的地下室,身材臃肿,面容苍白,通常坐在一张硕大的靠背椅上,周围摆满了各种电脑主机和闪烁的电子元件。他们表情迟钝,言语乏味,动作迟缓,但是十指出奇地灵活。电脑的键盘温顺地趴在他们的巴掌之下享受敲打,指尖与键盘的亲密配合恍如机器制作的色情。或许,电影导演的心目中,这些人物即是“工科男”的卡通形象。某部电影甚至将这种人物处理为斜躺在靠背椅子上的瘫痪者,身体的唯一活动仅仅是操作电脑键盘。这令人想起了伟大的霍金。的确,对于他们说来,只要脑子和手指会动就行了。

没有理由低估这一批人的创造力。生活正在退回室内,室外的大自然是不是丧失了魅力?上帝曾经说,要有光,要有日月星辰,要有海洋和陆地,于是,万物蓬勃;现在,年迈体衰的上帝似乎睡着了,一批工程师正在他的位置上勤勉地工作。他们企图制造另一个机器的世界,并且承诺这个世界内部所发生的一切无不如同公式般地合理。所谓的合理,就是指每一个人都像机器零件一样精确地安装在某个位置上,持续不懈地毕生运转。

我记起儿时曾经玩过一个游戏。几个小伙伴一起唱一首童谣:“不许说话不许动,我们都是木头人!”然后静止瞠目,凝固不动,看谁坚持得更久。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这首童谣的乐曲将由机器播放,每一个人仍然行走自如,谈笑风生,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歌词已经修改——“我们都是机器人!”

第9页 :快!(一)(二)(三)

快!

统计可以证明,“快”是日常用语之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眼。“快!”我们时刻催促别人,也时刻被人催促。没有人明白我们急着赶到哪儿去,但全世界的人都在互相招呼:“快一点!”

风驰电掣的轿车时速一百四十公里。外交大臣一个星期要访问五个国家。每秒运算几亿次的计算机已经问世。母亲来不及揩净孩子嘴角的饭粒就匆匆赶到了车站。公务员用肩膀夹住电话的同时手里还在不停地书写。宽带网的口号是极速世界。张爱玲广为人知的名言是出名要趁早。高速悬浮列车正在投入使用。每隔二十四小时就增加一万五千例新的艾滋病感染者。三菜一汤换成十元钱一客的快餐。艺术家正在抱怨被创新这条狗撵得连撒尿的工夫也没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虽然看不见上帝如何挥舞手中的指挥棒,但是,所有的人都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节拍越来越快了。

偶尔翻一翻唐诗宋词,顿时感到古人的生活速度慢了下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种日子从容,悠长,恬然,可以慢慢地品尝和消磨人生的百般滋味。“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即使愁绪万千,即使壮怀激烈,也没见到哪一个手忙脚乱,喘不过气来。“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不管怎么说,时间还是有充分的保证。

然而,这种生活现在已经连根拔除。现代人身体里面的马达似乎越转越快。他们再也接受不了古人的生活速度了。看戏曾经是古人的莫大享受。可是,如今还有多少人有这个耐心?台上一个小姐咿咿呀呀地唱,半天还走不出闺房到后花园与书生相会;若是在电视剧里面,她早就和小伙子上床了。一些人甚至觉得电视剧还是太慢。抽个休息日借回一摞子录像带,用快进键播放,仅仅在遇到说明剧情的对话时停下来听一听,大约十多分钟即可看一集。这才是令人过瘾的节奏。的确,不停奔走的现代人已经收不拢脚步——这个世界早就变成了一个匆匆赶路的意象。

其实,古人的日子之中也有风驰电掣的时刻。“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骏马和飞矢都是神速的象征。如果再夸张一些,可以提到李白的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然而,古人体验的速度没有超出自然的节奏。水流花谢,月亏月盈,巨石滚下山巅,飓风掠过海滩,这时,慢或者快都看不出什么异常。如果企图突破自然节奏,那就必须动用某种魔术。《 水浒传 》 之中,“神行太保”的每条腿拴住两个甲马,念动咒语即可日行八百里;孙悟空更加神通广大,一个筋斗翻出了十万八千里。当然,魔术仅仅是一两个人的事,改变不了整个世界。孙悟空蹿得再快,唐僧还是得慢腾腾地享用他的九九八十一难。

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是机器。机器制造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速度。特别是蒸汽机出现以来,整个世界迅速地被调整到机器的节奏之上。木牛流马换成了十轮大卡车。鸿雁传书换成了电报或者传真。快艇问世以后,古老的帆船又算什么?一列火车哐当当地驰过,强壮的骏马变得如此渺小。从联合收割机、冲床到飞机、电子计算机,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提速。尤其令人骇异的是,人类不仅计算出逃离地球引力的第一宇宙速度、第二宇宙速度、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制造出宇宙飞船逍遥地遨游太空,把那一颗缓缓转动的地球远远抛在后头。如同古人那样,我们还在吃五谷杂粮,生儿育女,然而,周围的日子仿佛正搁在一个愈来愈快的传送带上,就要让我们应接不暇了。

第一宇宙速度是每秒七点九公里。速度的计量早就精确到秒。“秒”的概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十三世纪机械钟出现之前,人们肯定不会将时间切割成如此之小的方格。散漫的农耕时代,日出日落或者春去秋来是人们计算时间的方式。这种粗糙的时间观念只能产生相应的速度。今日事今日毕,办事的速度是以昼夜交替为时间单位。可是,自从“分”或者“秒”成为度量单位之后,世界不得不加紧自己的步伐。分秒必争,这种口号只能出现在钟表大规模普及的社会里。和蒸汽机一样,钟表也是现代社会的加速器。人们哪里是在替钟表上弦?其实,人们是在替世界上弦。

金庸小说之中的武林高手常常就是讲究一个快。郭大侠性格迟钝,可是出手如电,如此才能把降龙十八掌使得出神入化。古龙干脆就不具体地写了。他的大侠身形一晃鬼魅般侵上前来,对手还未看清招式,他已经点中了穴道又退了回去。总之,快就是制胜的法宝。这是动物世界遗传下来的生活准则。鹰击长空,虎啸山林,称王称霸的都是一些手脚利索的好汉。那些慢吞吞的家伙想活命就得有特别的绝招。乌龟有个硬甲。蜗牛有个硬壳。毛毛虫可以伪装成一片树叶。当然,如果拥有大象的庞大体积也行。

工业社会并没有改变这条法则。金庸和古龙的武林高手纷纷撤退,因为机器的速度更快。再好的身手也躲不过快枪的子弹。快仍然是机器时代的神话。幻影战斗机、鬼怪式战斗机或者米格战斗机,战斧式导弹、飞毛腿导弹或者导弹防御系统,较量的就是谁更快。

但是,工业社会还发明了另一条法则。这条法则被表述为“时间就是金钱”。进入工业社会,惜时如金这一类格言突然多了起来。人们没有理由浪费时间。农耕时代的生产必须听命于季节,机器却随时可以开动。人类就是在这个时候告别了寒暑节气而站到了工厂的流水线面前。机器的节奏代替了心率和脉搏。计件工资的出现彻底改造了身体的自然属性。工人的每一项操作都被详细地图解分析,删除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精确简练的手臂伸缩终于和机器的运转默契无间,甚至上厕所小便的速度也得到了以秒为单位的计算。机器成为效率的唯一注解。卓别林的 《 摩登时代 》 就是一部表现人变成机器的超现实主义杰作。

当然,我们的生活之中还保留了一些慢工细活。慢慢地研墨,在毛边纸上给友人写一封信;盘坐在树荫之下,支起鱼竿钓鱼;摆出刀具,在一方上好的寿山石上刻一枚印章;字斟句酌,反反复复地吟咏推敲两句诗;如此等等。然而,这些慢工细活已经渐渐地从日常生活之中剥离出来,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速度意味了财富。如果想悠然地品一壶茶,听一段戏文,翻一本闲书,你就必须付钱——而且价格不菲。置身于越来越忙碌的工业社会,有闲的前提必须有钱。

令人奇怪的是,我们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边的事情不是越来越少了,而是越来越多了。文件堆积如山。日程已经排到两个月以后。会议一个接一个。摩擦和磕磕碰碰持续不断。许多时候,我们恨不得给地球装上一个新的引擎,让它转得更快一些—— 一天转出三十六个小时来。结局当然可以预料:记性越来越坏,血压越来越高,脾气越来越大,睡眠越来越糟糕,情趣越来越少,语言越来越贫乏,终于只会说一个字:快!

第10页 :快!(四)(五)

回过身来看一看舞文弄墨这个行当,我们惊骇地发现了来势汹汹的“写作加速度”。下笔万言,倚马可待,仿佛有鬼追在后头似的。现今,三流作家也敢于夸口著作等身。我们的写作也要跟上机器的节奏吗?

古人一笔一画地把文字刻到龟壳、骨头或者竹简上。只有重大事件才有可能得到书写。即使有了毛笔和纸张,下笔依然慎之又慎。“匆匆无暇草书”,龙飞凤舞的背后绝不是草率。字斟句酌,深思熟虑,惜墨如金。古人习惯于把思想简约地表述出来。三句话压缩成一句话,余味深长,这不可能写得太快。推敲多了就成了诗。诗是炼字炼句,犹如道士文火炼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唐朝被形容为诗的帝国,全唐诗不过四万两千多首。了不起四五百万字吧,现今一个普通作家就可能达到的产量。

印刷机骤然地解放了作家的写作生产力。机器又一次左右了思想的生产。报纸和平装书拥有巨大的文字容量,钢笔和圆珠笔及时跟进。这一切怂恿了飞一般的写作速度。写作的神圣感已经无影无踪,作家宁可自称“码字的”。许多作家日产五六千字,两三个月一部长篇小说。专栏作家每天都有文章见报;太阳底下无新事,可是他们一提笔就有话可说。形形色色的读物潮水般漫过,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文字产品大量过剩,那些字字珠玑的古典名著只能打折——它们被迫以简写本的形式传播。

所有作家都加快了写作速度,文学的空间拥挤不堪。新生代作家大声抱怨找不到座位。他们背过身去嘀嘀咕咕:那一批老态龙钟的家伙怎么还舍不得退役?老古董早该过时了。这时,文学不是跨越历史的不朽之作,文学成了一茬一茬按季节出售的蔬菜。曹雪芹撰写 《 红楼梦 》“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按照现行的标准,这种作品还没有诞生就已经衰老。“各领风骚数百年”是古代作家的周期,新生代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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